湘江日夜流淌,“屈原们”几声断续肠相似,却以文化润三湘;而“渔父们”没那么复杂,他们欸乃一声山水绿,摇船打网唱渔歌。
“屈原们”塑造了湘江的精英文化;而蒋南所编著的这本《湘江渔歌》,为目不识丁的“渔民们”记录下了传唱下来的民间湘江歌谣。
一条大江,两类歌谣,一样人生,不同命运。
《湘江渔歌》纪录的是一种既可荡涤污垢,又能容纳山川的情怀:
唱起渔歌歌悠悠,悠悠岁月不回头。
不回头来顶风走,走得大河水倒流。
天上起云一团团,哥在船上想姣莲。
劝郎莫在船上想,黄金难买四月天。
这种情怀来自开阔的眼界,也来源于自在的生活:
高山大岭望云烟,望见永州洞庭船。
望见洞庭下大雨,望见永州火烧天。
渔歌一曲迎朝晖,风帆暮载锦鳞归。
点点轻舟腾巨浪,片片晚霞片片飞。
堤外碧波万里悠,江上扁舟千担鱼。
乘风扬帆一曲唱,一路顺水到沙洲。
打渔人生活阳光灿烂,同样也有艰难困苦。渔歌《江上打渔郎》告诉我们:“管山九十九条船,打渔下滩洞庭前。九十九甲(个)船牯佬,只有九十三甲(个)还。”管山坪,为衡阳市衡南县靠近湘江边上的一个村落,旧时管山人靠打渔为生,每次捕渔湘江洞庭,总有渔人遇难。渔夫们唱着这悲伤的往事,不是嚎啕、也不是哭诉,但有淡淡的哀伤、也有前赴后继的向往。
湘江养育了打渔人磊砢的湘江人精神。就是娶不到老婆的打渔人,唱的《单身歌》也无哀怨:“桐子打花背驮驮,别个笑我冇老婆。缓两三年讨一个,摇船打网两公婆。”人们对未来的生活,总是充满向往。
读着蒋南所编著的《湘江渔歌》,也不免有些疑虑:编著者采集渔歌的地方,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文化空间?这里为什么还保存了这么多的渔歌?这些传唱渔歌的渔人,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?这些渔歌,为什么不是劳动歌、而多是情歌?
清人魏源《三湘棹歌·蒸湘》自注云:“楚水入洞庭者三:曰蒸湘,曰资湘,曰沅湘,故有三湘之名。”《湘江渔歌》正是采撷于蒸湘——古代衡州所辖区域;而其中的重点就是龙祖潭,即今莲湖湾之属地。
乾隆《清泉县志·食货志》记载:“邑南百里有龙祖潭,每岁自小满迄夏至水涨时,巨鳞沿湘而上,所遗子满湘波间。居民编竹为筏,名鱼舫,施罛逆流而取之。以苧布为箱置水上,摝鱼子置其中,越宿而化为小鱼,如发,上自柏坊驿,下至雷家埠,过此则取鱼苗矣。旧为舫三千有奇,今多寡每年不等,以取利微而价值小也。邵、武、辰、靖皆于衡地担鱼苗,数千里渔歌不绝焉。”
清泉县,即今衡南县;龙祖潭在其城南。古代。这里是湘江鱼类洄游产卵的重要地段。
《大清一统志》记载:这里“山石壁立千寻,俯瞰清湘,鱼啸子经此山照,成苗。”清人王万树撰《湖南阳秋》记载:“其下龙祖潭,每风激,潭水沸白,卷起与山石相映发。春夏之交,雨集潇湘水涨,群鱼卵育,经白石照成苗。渔人利之,傍岸浮竹筏捞鱼所啸之子。上下百余里,渔歌互答,声还湘流,洵湘东名胜也。”
原来,龙祖潭的渔民,主要不是靠打渔为生,而是“傍岸浮竹筏”捞鱼子、卖鱼苗。
白石照,也叫白面山,在常宁县城“北三十里,为一邑水口,山产白石,可为础。”(清同治《常宁县志》卷一“山水”),因此《常宁县志》说得更为详细:“鱼苗出湘水,经白面石照成种。每岁清明节后,浮筏湘中,候雨集水涨鱼啸子胶密网捞之,盛以布箱,越宿成苗,形星星,乍睹若清水然,故曰鱼水,置盆内,取峒茶煮盐鸭卵,用卵黄为粉饲之,获鱼无算,购者云集。”
鱼苗的捞取与孵育,使这里的渔民获利。清人江昱在《潇湘听雨录》写道:“鱼苗出常宁白面石下……其水利市者,获鱼至亿万无算。数千里外,购鱼苗者帆风泝月飘然,渔歌与湘流上下。”民国18年(1929),老埠头渔民周高宋与周高燕联营一鱼舫,收入银元400元,周官峰独营一舫,收入银元300元,民国时期,常宁江河捞卵年产鱼苗约800万尾。这一带,“上下百余里,渔歌互答,声还湘流”,——这种轻松愉快的劳作、衣食无忧的生活,加之源源不断的商流,足以使“渔歌与湘流上下”!
屈原们也以诗歌的方式记载了渔人们的欢乐。王晋《鱼苗诗二首》:“冬至取盐卵,清明采峒茶,蚕桑非妾事,郎是养渔家。”——这里的渔妇,不从事桑蚕农事,只是在冬至时醃制盐蛋,清明时采摘峒茶、制作粉饲,以备清明节之后养育鱼苗。“三月龙潭鱼水高,五月龙潭鱼水消,渔翁招手问渔妇,今岁何如去岁苗?”
男人们的生活则是另外一种状态,《十月打渔作田歌》这样唱道:“正月里正是新年,渔哥下地也种田。……三月里三是清明,渔哥准备去撒种。田头田角都撒到,豆角瓜果一蓬蓬。四月里四是立夏,渔哥下河打渔呷。……六月里六是三伏,山头路边草也枯。我劝渔哥打渔去,田地减产网上收。七月里七秋风凉,我劝渔哥早晚忙。早晨田里把禾杀,夜巴屋里补渔网。……十月里十下大雪,渔哥拿鱼去换棉。换来棉花打棉被,过哒冬来又新年。”
原来莲湖湾的渔民过的是一种半农半渔的生活。因此,他们传下来的渔歌,也有众多的农耕文化景象。进入现代,湘江河鱼回游渐少,莲湖湾鱼苗的生产与销售被其他地方的池塘水库养鱼所取代,因此三月三清明时节,渔民们不是下河捞鱼卵,而是下地撒豆种去了。
半农半渔的日子还是比较清闲,在这样的生活习俗和文化空间中,年轻人谈情说爱的情歌,就占据了渔歌的很大一部分。
他们劳动时可以唱:
四月里来莳田忙,我和小妹莳成行。
开口便把渔歌唱,哪怕百亩大坵长。
休息时也在唱:
要我唱歌慢慢来,端条矮凳坐一排。
渔歌就要唱一堆,零零星星不开怀。
火塘边可以唱:
火钳敲火火花飞,我和小妹坐一堆。
我俩来把渔歌唱,一个一首不呷亏。
渔船上也在唱:
日头出来晒高坡,十八妹妹坐船头。
双脚伸在水里耍,一双小手叉裤腰。
逗逗打来打打逗,逗逗打打上了钩。
情意只为逗打起,逗逗打打舍不丢。
正如歌手自己所说:“讲有水平我不认,讲有歌瘾我应承,画眉饿死深山里,听到歌声又还魂。”
因此,半农半渔的生产方式,使湘江渔歌,在莲湖湾一带,世世代代传承!
(文、图:孙文辉,蒋南 编辑:耕歌)